2011年9月21日下午8:22
女藝會的好朋友們 很傷心的告知消息~~ 香君在幾個小時前到另一個國度了 請為她祝唸 希望她放心喜樂的在另一個世界生活~~ mali

Dr Elsa Hsiang-chun Chen 1969 - 2011

請留下ㄧ些話語 讓我們一起緬懷香君
Remembering Elsa: Share Your Memories & Condolences

2011年10月10日

穿越火,走向風中 陳香君:這一本有關女性、記憶、創傷的燙金之書 / 高千惠 ( 10/7/2011)

香君這本書,有幾個關鍵字:台灣、當代、藝術、創傷、歷史、文化、跨域遷移、性別差異、社會議題、權力關係。但是這些都是「明示義」,這本書還有她的「隱示義」,是關於她的世代、她的情感、她的家庭、她的角色、她的記憶、她的傷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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藝術文字工作者在藝壇是一個非常不易有成就的生存空間。藝術家所有養成的作品,會隨時間而積累或增值;論述者的作品,一篇是一篇,不但不能随時間而出現風格化,也不可能随時間而有實際的增值。它最多被印刷、被影印、被摘錄,它原有書寫上的靈光乍現,只有作者和當時書寫的當下曾經交會,無人可分享。

藝術書寫者當中,屬於論述型的作者,更是必須隱藏感性的自我,在理性、推敲、反覆辯證中作自我對話,以便随時間建立一個脈絡,因為唯有成形的脈絡,才有可能變成終生一件值得留下來的作品,而且是要能成為被應用的文本材料,才算有可供承傳的無形價值。

一個藝術家走了,過往的作品成為其藝術生命的圖象,連草圖都可能被珍藏;一個藝術作者走了,運氣好的話,其過往的作品可能被結集。因納粹廹害而流亡自殺的班雅明,便因為漢娜鄂蘭的編纂,使其文字出土,並成為經典。然而,有許許多多的作者還在思想建構的途中,還在匯集與尋找的階段,其藝術思維和藝術生命歷程,就變得非常精神性,只有作者本身,可以體會到其精神狀態中的藝術性。

台灣一位學成而正要發揮的藝術文字工作者,陳香君在2011921走了。香君走的那一時刻,我正在學校看李沛峰的個人化記錄片〈白銀〉。影片中談了」生與死過程中的一些暴力問題。随後,我在手機裡看到香君的訊息。儘管,我一直有心理準備,但香君的訊息還是讓我相當激動,並體會到「難以言語」、「難以書寫」,但卻心情激盪不已的情境。香君具有强烈的藝術家性格,同時也是治學相當嚴謹的年輕藝術學者,我不知道如何在她不在現場的情况下,談論她的人她的研究,而能夠作到忠實她,忠實我、忠實我們學習不鄉愿、不唬弄、不消費彼此的相互尊重模式。

注意到香君,是她在一篇有關女性展覽的文章,提到有的女性不夠愛女性,並在註脚上指出,就是在下我。我看到時笑了起來,一是覺得她不在正文指出,竟在註腳點出,的確比我懂得人情世故;二是我們當時不了解對方,我偏於獨來獨往,她偏於結合模式。但我想,所有的女性不一定都會無條件地愛護所有的女性,女性之外還有人性上的問題。我一直沒有加入任何女性藝術團體,一是地理距離,二是我認為組織化的團體最後常會人為變質,落入雄性激素下的權力慾或控制慾之管理方向。

2004年,我第一次遇見香君,我由衷地稱讚她甜美的音質和拋頭露面找贊助的勇氣。之後,她約我在長安西路捷運站口的冷飲店聊天,我們逐漸變成了朋友。我後來告訴她,我知道她名字的原因。她有些不好意思,但很高與我能直接地說出來,讓我們的交往沒有陰影。從2004年至2011年,在她出書、辦展,赴英寫論文、在加州大學作後博士研究、回台教學的七年間,我們一直保持聯繫,一起走過彼此需要精神扶持的時刻,也包括對彼此領域的直接溝通。在女性各種人格原素中,我跟香君的情誼與「母親」這個角色認同有關。在藝術工作領域,具有「母親」這個角色的人,會彼此了解,我們不是把時間分兩半,而是把時間當二倍使用。

我跟香君有將近九天的共同旅行經驗。2007年我們曾在瑞士巴塞爾青年旅舍住了三天,其中兩天,她随我到南德的弗來堡,在這個哲學重鎮的小城市集,我們很誇張地吃完一大袋實在太便宜的櫻桃。在古老的彩色玻璃老教堂,我們把聖徒圖象命名為「穿黑絲襪的男人」。原本要去蘇黎士走達達之路,搭錯車,我們竟變成到伯恩山上的牧場看牛小妹。在山上休憇亭園,我們喝了一下午咖啡,那時,生命是清淨美好,如山風如草香。

我跟香君在卡塞爾車站分手,她往南我往北,事後我才知道,她當時旅費已盡,她就是說,硬是坐了十多小時的火車回威尼斯,連杯水點心都省了。然而,她的倔強沒有妨礙她的熱情。香君總是搶著先付出情感。在我們認識的七年間,香君會從台灣、英國、加州與我联絡。她很願意與人分享她的資訊,但也很講究學術倫理。她的認真與堅持,使她比很多人都辛苦;她的靱性與毅力,也使很多人看不見她的辛苦。

20082009年期間,香君在加州大學洛彬磯分校作後博士研究,我想把我的台灣當代藝術資料全送給她,先寄給她一箱,她也訂機票要到我的地下室翻一翻。但該行程一直沒有履行。她曾邀我去UCLA演講,熱情地接送、與其家人共處。一晚,我們去看一場當代表演藝術,她帶著還在幼稚園的女兒棠棠,很自然質樸地夾在一群小資樣態的觀眾群間。我印象很深刻,我看到母親角色和藝術角色的香君,在同一時空內是這麼地自然交融,不在乎任何外在情境。香君離美前,把那箱台灣當代藝術資料又寄回給我了。似乎,她為我維繫了我與台灣藝壇的某種關聯。就像傳統的人際往來,她在箱內又塞進許多生活小東西。像比賽式地,香君總是不喜歡負於人。她常要付得多,但在各方面資源還未茁壯之前,不免就容易心力交猝。

香君從2007年,健康便出現問題,但她一直作好多事,教學、辦研討、辦展覧,以至於外人很難想像她的身體一直處在燃燒殆盡的狀態。2009年我們原本要一起去倫敦,但她已在加州作醫療,同時又得開始找正式教職工作,還要面對舉家是否再遷移的問題,幾乎是一根蠟燭三段燒。她認真好强,一些研討會的行政與發表過程,也讓她在精神上消耗很多。

在藝術領域,藝術家和其作品的出現、展現與詮釋,大家都必需尊重其「主體性」,認為藝術活動的形成,便是在為藝術稱家和其作品服務,要求服務者要有高品質。對於香君的定位,台灣藝壇(根據伊通公園官方網訊) 在她走後,只能擇項地稱她為「策展人陳香君」。我以為香君不止於此,以香君的養成訓練和工作態度,己被浮濫化的「策展人」一詞,實在委屈她了。在多次對話中,香君常透露,策展工作和展覧評述之類,都是「業界性質」。我會謔稱,那麼介入業界與官界的學界工作,就該算「學業領域」。她認為藝評文字多沒學問系統,我也認為學術文字多沒創見與生命力。但最後,我們都同意,藝評是可以作為一門學科。

香君囿於健康與現實,但她所花用在藝術領域上的心力,絕不亞於許多「學界」、「業界」或「學業界」的藝壇有力人士。2010年,因健康與家庭關係,她從高師大轉調陽明大學,亦積極要我到高師大任教。五月間我在美國東北角走山拜訪華爾騰湖,她是12道金牌連環叩,連申請資料都想代作。在她嚴峻的現實狀態裡,她沒法想像我逐漸把却現實生活和理想人生的選擇,當作一種自我生命的書寫。於她,她時間緊迫,她沒有過多的生命選擇。

但儘管在她愈來愈沒有選擇的生命後期,她仍然關愛很多人事。她擔心我會不適應在地生態現實,不斷要在電話中陳述交待,怕來不及把她的生存經驗統統告訴我。她擔心她的研究生、擔心課程設計、擔心理論基礎;認為她正找到一條可篤定發展的研究路線:以精神分析、藝術醫療的方向與功能,來面對受創的身心,積極地面對傷痛。基於一種生命階段的嚐試,我到了高雄。我必需承認,正坐在她辦公室裡的我,面對的不是「我與外界」的關係。我比香君幸運,我有選擇的餘地,可以去思考「我」在「being」與「becoming」的主體性問題。相對於藝術工作的入世情懷,我愈來愈面向一個身份認同:我們的一生,都是一本書,我們都是這本書的作者。日日夜夜,就是字字句句。

香君也是一本書。她這本書,如火紋過,有了燙金般的熱度。這本書的主角,是性情中人,她很敏銳犀利,但又很熱情人世,也很渴望疼惜。此書,頁數不多,是中篇,但有精彩的自我歷程。比許多藝術家深刻,她體驗到身心的傷與痛、生與死的宿命與自主性。

從香君開刀之後,我返台時會儘量抽空去看她一下,時間總是很短,短得讓我不安。201199那天,與盈瑛同行,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香君。走出醫院,我有一個幻想,香君就要變回人魚,重返上帝守護的仙鄉。她的腰腹以下正在痛苦的質變中,在分裂與連體的狀態拉扯;她手臂和五指的肌膚神奇地白晳柔嫩,不是皮包骨,而是像月光敷在骨上;她異常削瘦,但聲音依然有著往昔的清甜,只是語詞的邏輯己幻散。神來之筆,她由衷地望著生命晚期常去看她的盈瑛,溫和地稱讚:好漂亮哦。而對我的意象聯想,是像兩個作壞事小孩的默契告白:我們把那個人罵了一番。我回說,是啊,我們把好多人罵了好多番。她微笑了。

香君這本書,有幾個關鍵字:台灣、當代、藝術、創傷、歷史、文化、跨域遷移、性別差異、社會議題、權力關係。但是這些都是「明示義」,這本書還有她的「隱示義」,是關於她的世代、她的情感、她的家庭、她的角色、她的記憶、她的傷痛。閤上這本書,我要說的是:這是一個認真的好作者,她勇敢地書寫出了可以無悔的章篇。



1 則留言:

  1. 是的 香君不只是策展人 她是老師眼中的思想家 同時也是學生說的智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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